第四章 算命师
敕使来访的隔天,一大群弟子聚在圣哲家里。友人们全到齐了,包括那举世无双的闹事者鲁盛,还有其他新旧弟子与访客。
敕使来访的消息像黄河决堤般很快传开,而日后的黄河泛滥成为「中国大患」,因为后世的治国君主缺乏当前始皇帝的才干,忽略了监督与修缮各种渠道与河堤,由此酿成河灾。
弟子们纷纷提出问题,而圣哲接著回答,如同两个剑客熟练的快速动作一样灵活。。
有些新来的人拐弯抹角地提到银莲即将赴京一事,但对于这类迂回的暗示,圣哲都从从容容、文雅机智地带过,并不直接回应。
无所不在的鲁盛直截了当地呛道:「妻子就像窗帘,褪色就该换新的了。」
赖葆反驳道:「大师说过,管不住舌头的人,日后往往会悔不当初。」
「傻子开口争辩时,我们最好保持沉默。」紫藤巧妙斥责了两人。
「而要保守秘密,不但不应告诉敌人,也别告诉友人。」天籁接著说。
「看你口气大得像个国子监生似的,」口无遮拦的鲁盛用一种「少来了」的语气斜睨著她,「或像词林(翰林院的口语称呼)的二流书生。」他窃笑著说。
「在这情况下的无数无知,也比这般缺乏智慧好。」应柏青用意味深长的眼神警示这麻烦鬼。他接著说:「躲在棚架下是遮不了风雨的,而在鲁盛这样的莽汉身上,我看连那一点保护都没有。」
「狐狸如果只有一个藏身处,那很快就会被逮住,」后者用狐狸般的狡诈回嘴,「也许呢,狐狸用来保护自己的方法,比自作聪明的官僚一无是处的棚架还强得多呢!」
「也许吧,」应柏青再度强忍著怒气说,「但要记住,死神降临前至少会先以脸上的皱纹警告,但厄运临头时可是晴天霹雳,不先通报的!」
鲁盛左思右想,审慎地沉默了一会儿,但他在脑海中,看见了应柏青被一群好凌虐人的凶恶抢匪包围,或落入「四凶」(久远以前被舜帝放逐远方的四个凶神)手中无力地挣扎时,心头又沸腾起来。他尤其喜欢想像这位可敬端正的官人落入饕餮(又称狍鸮)股掌之中,那是饕餮族的野蛮先祖,也就是后代所谓的西藏人。
他沉湎于这类刺激心智、振奋精神的幻梦中,没注意到本故事出现了一名新角色,直到这人走到李文和跟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,鲁盛才察觉到他的存在——而且当下就毫无理由地反感起来。
也许那天无害又可敬的鲁盛运气不好,选错了饭馆,他的上一顿饭重重压著他的肠胃,像地府倒楣小鬼被石头压著,因为后者错估了那高山导弹坠落的速度,以至于那不乐的小鬼无法好好折磨几个活该的人,从而不公地干扰了他和他们有趣的命运。无论如何,那天的鲁盛脾气不甚佳,而那新来的人熊熊燃起了他心中那只恶魔的玩兴,他这令人无法忍受的缺点,令对方成了受害者。
但这时的他暂且还能保持庄重淡然,耐著性子等待能大肆攻击陌生人的吉时到来,而那个时刻确实也在某个吉兆出现后,出乎意料地来到。
这时大师正以周到的礼仪接受陌生人的巧言恭维,最后他询问来人的名字与身分。
这人的名字是王充,他说自己来自一座远方城市,是某间寺庙的阴阳师。
听到这里,李文和转向应柏青,问起上次他听说的事:那位永乐寺的法师是否已到应柏青府上,治疗那位夫人的病痛了?
「来过了,」官人回道,「他依约前来,但无法一下子就完全治好她。」
「他怎么做?」圣哲问道。
「他要我们烧一种特别的香,香烧了一阵子后,他进屋并在夫人的门外等了一会儿。接著他退后两步,口中喃喃念了一段奥妙咒文后,才进房去。然后他坐在她床边,开始全力召唤他的灵视。他的双眼像燃烧的煤块般开始发光,手里握著一把出鞘的剑,手指弯成带有意义的古怪姿势。
「接著他又念了一段咒语,但我们认不出他究竟念的是什么,不过从他的脸上,可以看出他能穿透这个世界,看进神秘与迷魅之域。然后他从象牙盒中拿出一撮很特别的香,放进玉器中点燃,那玉器很美,刻有降妖文字与玄妙符号。香烧得很旺,生出了又浓又呛的烟,弥漫著房内,这时他大声叫道:「听令,尔等来自第二下界的灵体,速速来到我跟前待命!」
「他洒了一些泥土在四方角落,从袖中拿出瓶子,含了一口特别的水,喷向房里各处。就在这时,起了一阵强劲无比的旋风,我们从风中看见可怖魔怪的吓人影子,被神圣存在所控制。
「接著他向它们说:『我奉命以我的智慧与神秘知识之力,来此照料床上这位生病的夫人。我命你们将这个家的地基主与 所有守护神带过来,让我了解夫人久病不愈的原因何在。以上,不得怠慢,不准有误!』
「然后他闭上双眼,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。他的气色慢慢变成土一般的灰青色,仿佛他正契合于下层妖魔界的频率。他双手放在桌上,不时像知县审案般拿起木槌敲。就这样过了一阵子,然后他恢复正常,离开房间时要我跟上,以便告诉我刚才他施法时发现了什么。他告诉我夫人受苦是因为上辈子的业障,她上辈子是个名妓。
「『那个时候,』他说,『她的甜言蜜语不过是为了钱,一只鸟才刚唱完甜美的小夜曲,就换另一只鸟继续唱爱的旋律;就这样年复一年,直到最后。』
「『那我要如何以献祭的方式,减轻她现在的病况?』我问。」
「『你我都无能为力。』他答道,『因为一旦心灵透过肉体享乐,肉体就得在某一世付出代价。这是人与什么相契合的问题,且一旦形成了捆绑,它就会持续到预定目标达到为止——到时上天自然会解开那个结。』」
李文和赞赏地点了点头,但那阴阳师激动地跳起来说:「这整个驱鬼的过程和判断都错得离谱啊,我的朋友。」他转向应柏青说,「不论是病痛还是麻烦事,遇到这类大事,你应该要找的是阴阳师。那群笨和尚什么都不知道。」
所有人都被这粗鲁不文的举止吓得噤口不语,除了鲁盛,他狠狠地嗤之以鼻,给了其他人一阵快意,连他文雅的对手应柏青也不例外。
「发出这不雅声响的人如果是病了,我可以烧几张很灵验的符,再写几张护身符给他带著,他只要把烧成的符灰掺进水中喝下,就能完全痊愈。」王充傲慢地说,「还是说呢,」他直盯著鲁盛的脸接著说,「如果他想要的是桃花符——要治疗他那不幸面相显示的灾难,这恐怕是唯一的解方——来赢得少女难许的芳心,只要在我得到合宜的报酬之后,我甚至也愿意助他一臂之力,我相信他到目前为止必是情路坎坷。」
鲁盛的机会来了。所有征兆都明朗了,他觉得其他观众都站在他这边。只要手法得当,也用在正确的人身上,任何如过熟荔枝的不赞同与其他引人发笑的物品,自然就不会朝他身上飞来。
「哎呀,露出智识不足的破绽来了,」他缓缓开口,「大哲学家墨子与孟子不都说得很好吗?在风雨交加原野上点燃的烛火,胜过烧毁城市的大火。偶尔爽快地表示好或不好,就能大大改善你那软趴趴的唠叨口才——不过这里的其他博学之士未必想听就是了。」
「一个人如果脸上带有生癣无毛猩猩的特征,」王充语气温和,但多少做起了人身攻击,「自个儿就应该学习一下什么叫沉默是金,才能引人敬重,和地位高的人说话时尤其如此。」
「相反的,」鲁盛假好心地说,「面对像你这种精神上的卧病茫然、经典得可以拿来当收藏品的糊涂虫, 冒冒失失,但我们永远都要用宽大为怀的态度,来启发你蒙昧愚钝的心智。」
「我看那人模人样的鬼,过去想必也有高高瘦瘦的时候,但如今早已肿得不成人样,可能是被大石意外地重重砸到吧,才会把他砸成这样又矮又胖,也把他本来就小不隆冬的脑子砸得一点也不剩:再说一遍,那人(如果那是个人而不是恶梦的话)的话臭不可闻,像是从他破烂不已的草鞋底发言的。」阴阳师已经完全失去了清醒识人的能力。
「拜托,听我说,各位公子小姐,」他不屑地转向众人说,「容我说明一下像我这样的阴阳师有哪些伟大的法力与学识。
「每个人命中都有八字,阴阳师的黑书里载明了所有不同的八字修正与组合,让彻底通晓法术的阴阳师不仅能预知那个人在这一世的命运或运途,还能回到他的前世,读出他在几百万次的转世中所发生的一切。不仅如此,只要客官有能力也愿意付钱,阴阳师还能预知他在往后每一世的荣辱、位阶、贫富。只是呢,该给的银两不足时,他可是不接受客官以未来的荣华富贵来付钱的喔!我们希望事先以现金结清。
「阴阳师知道每天十二个时辰中哪个时刻、钟头、锣响是吉是凶,能提醒客官哪个最佳时刻所有众神会对他微笑,让客官能在阴阳师的指点下,知道什么时辰该做什么事、不该做什么事。如果他没有请教过阴阳师,或没有事先付清说好的价钱,那阴阳师也能让他知道神灵会如何因天怒而不悦。
「阴阳师是有分等级的。段数最低的阴阳师会在屋外挂招旗,上面写著:『借圣天之力,易经之福,能解天命。收费十钱』。
「这类所谓的『阴阳师』不过是低等三脚猫和江湖术士,不像我这种厉害的开悟者,才是高段的阴阳师!」
「听听这什么话,」鲁盛小声说,激起了一片心有戚戚的轻声窃笑,一扫本来的严肃。
那位高段三脚猫与江湖「大师」此时转身,将他不得人缘的正面改成背对打断他说话的人,引得鲁盛的下半身痒得不得了。他继续说:「我们能为任何来来去去或来了不去的病痛提出最灵的解药;尤其是小姐姑娘们,我这儿还有一种妙药,是蜂蜜、米酒、大戟、甘草、𥐻砂、芫荽花、半夏、杏仁粉制成的,能治好任何虚汗、寒热、体内的小妖怪追打造成的伤口、双脚冰冷或头壳发烫、蛇咬的伤口、令人心神不宁的下身抽搐或让人头痛欲裂的上身疼痛。一盒只要十钱,但价值可不止十两!每天早晚各一颗,配热骆驼奶吞下,直到痊愈为止。」他像变魔术般,伸手从宽大的袖子里掏出几盒药,献宝似地邀众弟子来看——但没有人伸手去拿。
「如果卖出好兆头,这屋子的主人还能获得适当的谢礼。」他铿锵有力地说道,但还是不见效果。
「可以清楚看得出来,有幸获得如李文和大师这般慈悲圣哲庇荫的人呢,」他伶俐地改口说,「都不需要这类解药,因为大师的光华能驱散所有黯淡,因应所有紧急情况,至少对小姐们来说是如此。」
他转身继续说:「一剂有效的白鸡冠药,混入煤炭粉与可乐果粉,配上大量烈白酒,则是我给老爷公子们的特效药,让他们不会在美丽出众又有气质的夫人面前『举棋不定』。
「这可是著名的泰勒玛(Thelema)修行人最喜爱的睡前酒喔,一大瓶只要五钱。」
还是无人掏钱,只有一片死寂。人人都指望鲁盛说句话,但他一语不发,仅用「我就知道」的那种窃喜的表情撇著嘴,仿佛他比在场其他人更能读出「泰勒玛修行人」这比喻的言外之意!
「既然在场的各位显然都身强体壮,气力充沛,那我就多来告诉各位一些阴阳师预知未来的方法,我们相信客人们正直良善,在各方面都值得我们的理智信任。我们会使用算盘、旋转神龟、刚提过的、奥秘掷距骨、鸟类与其他动物的内脏迹象等等来算命,但我个人最偏好的是从客官身上的痣、指甲形状、面相、眼耳眉发唇及其各自的位置,来读出你的生辰与死时,这也最能表现出我们对阴阳法术的融会贯通。我能从你的身高、块头、步态、谈吐看出你能做什么,做过什么,还有应当做什么来获得成功与幸福;还有如何击垮你的敌人。」
鲁盛边听著边抖个不停,但马上竭尽全力保持镇定。
「 比方说,」这位阴阳「大师」看著紫藤说,「这位小姐属兔,生于卯时;她喜欢新奇玩意与漂亮衣服,对喜欢的美食不忌口。她以后会嫁三个丈夫,生下八个孩子,九十五岁死于寅时。
「这位小姐呢,」他转向悦心继续说,「则是充满爱心的人。她属蛇,往后会周旋于两位情人之间,像蛇一般紧紧纠住两人的心,最后以热情摧毁他们。她会在四十岁申时过世,死前备受尊崇。」
他转向艳玫说:「这位小姐生于未时。她将成为某位宫廷高官的宠妾,一辈子生活在荣华富贵中。她会在高龄八十六岁加入祖先行列,身后留下子孙满堂,后代们将在她墓前欢聚,她将在清明节和其他许多日子听见他们的欢声笑语,因为死者喜欢听见这类声音——能令他们想起前世的欢乐时光。」
「接下来的三位小姐,」他看著月华、木槿和天籁说,「会获得幸福的婚姻,成为夫婿的贤内助,她们的丈夫会有很多妾,而她们会刚柔并济地管教著众妾。三人分别属鼠、马、狗,都会十分长寿。」
他将目光移向银莲,接著说:「但这位小姐的命运才是最尊贵的;她属牛,将与强大的虎成亲,这个人持龙盾,掌管日月,其尾强力横扫天界,虎啸响彻天下四方。蛮族只要听见,无不在震慑下成群逃命,只要有她在身边,他的领土就不受外族入侵。」
聪明的众人这时意会了过来,这狡猾的王充是有备而来,到访之前就已将所有必要底细摸了个一清二楚,好形成无所不知的吉祥印象,他希望客人们听了自己透露的这些可喜未来后,会给他大笔报酬,甚至提拔他为宫廷术士——如果事情真如他所预料般完美,那心满意足的银莲(甚至艳玫)或许会想以这种方式酬谢他。
这时知县舒同问他:「为何你对神圣的《易经》如此不敬,预言时没有参酌这本知晓过去、现在、未来的不朽来源?请让我们知道原因何在,并告诉我们你对《易经》了解多少。」
这位阴阳「大师」慌了手脚,提不出得体适切的答案,因为他无意中描述自己是「高段」三脚猫与江湖术士时,委实道出了实情——虽然是意外——唯一没提的是:他的功力连在同类中也不算高,其他人尚且会在京城最豪奢的地段住进富丽堂皇的屋子,靠一纸精美贵气的「名帖」来传播「声望」,将这类名帖传发给所有富裕人家,引诱可能愿意花大把银子的客人。在让好骗的有钱人知道他们存在之前,他们还会先以最体面的方式贿赂家仆们准备伸出的手(这证明了他们不须向现代人学什么诈骗新花招,还有,为了获得多疑有钱人的青睐,你得先满足那些奴才们贪得无餍的胃口、喉舌、私囊才行)。
这时李文和大师——依然亲切体贴,即使当场逮到窃贼正在偷他最珍贵、宝贵的玉器,他也始终如一(毕竟这类尘世之物,除了与亲爱的友人或过去的历史有关,还有什么用途可言呢?)——出面拯救可怜的王充了,他说:「《易经》有许多不同预言。它以三爻和伏羲八卦的长短线条与不同次序,提出了物质宇宙现象的理论,并说明道德与政治原则。《易经》的每条句子几乎都是谜。没有哪位中国文学批评家或其他学人能提出令人满意的解释。孔夫子的最后一部著作,就是以《易经》为本写成的鲁国《春秋》,以四季的标题梳理了每年的各种事件,一共记载了两百四十二年的事件。」
褚喜年大夫接著说:「在中国科学中,《易经》是蛮族白人唯一能相比的部分;因为他们有毕达哥拉斯,这位有著异教徒名字的圣哲教导数字科学的时候,也正是《易经》写成的时期。」
「会不会,」富贾李贺卢说道,「这位白人哲学家正是写《易经》这位圣哲的学生之一? 」
「又或者,」赖葆猜测,「他们都在中国投入同一位老师门下?怪不得过去几世纪以来,能理解或相信毕达哥拉斯教诲的白鬼子少之又少。」
李文和大师秉持著对众生的慈悲(对蛮族也不例外!)说:「天上的存在不会仅在一地启发智慧。但一些关于数字元素的残篇,也就是毕达哥拉斯的实在元素,确实和《易经》中的诸多道理出奇相近。
「不过,」他继续说,「别向众神请示未来,因为如果让你知道是有益的,那早就会让你知道了——也别探问过去。很多人习惯去请教友善的巫女与宽大的巫师,但如果一个人每天都要看星盘来得知自己是否好运,却察觉不出自家房子塌了,那就不太聪明了。称这种人愚钝也不为过。人被烧死之后,才去问阴阳师那是什么兆头,已经没有用了。」
脑子显然不灵光的王充,一脸迷惘地听著众人谈话。他盘根错节的心智中有著稀奇古怪的高等错误资讯,却无一点真才实学,脑子里充斥著奇奇怪怪的念头,在天生的狡狯之外,那些念头搅乱了他无效的思考,令他晕头转向。这时他正摇摆于两种完全不相容的不定状态中,不知如何是好,也不知该说什么来挽救这种令他笑不出来的情境。鲁盛幸灾乐祸地把阴阳「大师」的这副窘样看进眼里,此时他和颜悦色地开口:「只有顶著礼帽的高额头们,才听得懂大师这段话 喔。」
王充转身面对说话的人, 尖酸地叫道:「只有祖先们一脉相承全是公骡的人,讲话才会这么不知检点。」
鲁盛用再亲切不过的语气回嘴:「你应该多用用脑袋的上半部,而不是下半部;不过显然你的脑子(如果有脑子的话)里装的多半是稻草——所以我想这建议大概也没什么用。」
「你这胡说八道的小人,」气急败坏的王充大吼,「你那难听的声音再出现一次,那就像在一片黑漆漆里开错了门,叫人难堪。」他又恶毒地说,「虽然你是这位宽大为怀的智慧圣哲李文和的弟子,但你学到的智慧却少得可怜,令人讶异。」
鲁盛平静地回答:「首先,我注意到你威胁我;不过,你尽管是个威胁,对在下却永远构不成危险。再说,你很讶异啊?那要记得,讶异超过一刻钟后,你的脑袋就会见怪不怪,把一切看成是理所当然的了。如果你认为眼前给你面子和你说话的人,没有从仁慈大师身上的大智慧获益,也要记住,如果一个人有如你这般争论不休的思维,其怀疑之路将没有尽头。但既然你不过是人,不是你所想让这群文人雅士相信的大法师,显然你的心灵对深奥或明显的事都不感兴趣。」
在这同时,鲁盛警戒地瞄了应柏青一眼,以防那口才好、脾气硬的官人又不满他的口头意见,像前两次一样,提出周密又让人怒火中烧的建议来惩罚他了。但从那官人的方向似乎吹来了一阵好风,所以鲁盛趁机与这回的对手继续进行称心又争气的对话——也许他内心里把王充当成了早先的敌人。
另一方面,王充早已忘了圣哲一会儿前才说过的话,他换了个新招数,殷勤地坚持要帮鲁盛看看他的未来;因为就他所能看见的——据他所说——鲁盛生于亥时,将会有各种有趣的造化。但滑头的鲁盛拒绝得知那大秘密,推辞起来同样喋喋不休。
「噢不用了,你这重建不幸的人,」最后他说,「我不想从你那过时知识的琐碎渣滓中获益;我对脑洞之人所预知的未来没有兴趣。如果母癞虾蟆认为自己的小癞虾蟆很可爱,你的母亲——如果你有的话——一定也认为你很可爱啰?」
王充冷笑说:「你那不必要的唇舌,噢,无能鲁盛,你的多余的嘴充斥著破坏智慧的邪恶。」
「而你那少得可怜的理解力,就像烧到了底的线香,只能在漆黑的夜里躺在湿答答的水沟里了。」鲁盛故作忍让地说。
王充不大好使的脑子里那点缓缓燃烧又冒著烟的脑力,若有似无地闪了闪火花后,还是熄灭了,茫然不知所措的他,焦急地搜索枯肠里的一团烂泥,思考要如何适当回嘴,才能像势不可挡的棒槌般,一下击倒他那泰然自若地消遣人、让人恨得牙痒痒的对手。
「希望你的羊吞掉你的辫子。」最后他只能无助又慌乱地迸出这句话;边说边频频吞口水。
众人乐不可支地听著两人唇枪舌剑,其中一名弟子对赖葆提到这位阴阳「大师」说:「他的教养在某种程度上可谓不足。」
「何必说『某种程度』?」赖葆问。
「因为实在是少之又少。」对方以高高在上的优越感说。
这短暂的中断,给了王充最后一搏的机会,让他可以收拾一下自己的碎了一地的机智。他心不在焉地攻击鲁盛给其他人听:「这家伙见人说人话,见鬼说鬼话,过火恶劣到连冰山都种得出毒蕈来了。」
「我呢,」鲁盛回道,「我倒是很想尽可能使我们可敬的阴阳『大师』受启蒙,进入刚正不阿品行的深不可测秘仪;而且有著最尊贵的恶意。显然鼠辈横行的地方是王充『大师』的大脑,充斥著被那囓齿类动物完全消化过的食物残渣,与其这样,不如把它有效划分成大片土地培植作物吧,不然就没生产力了。这是我从他眼睛和辫子之间的可疑物质里,唯一看得出的功用。」
受了这最后一击,可怜的王充只能连连大声吸气,反而鲁盛觉得自在了些,带著浑身快意安坐在椅子上。
「如果这两位火爆的劲敌,能将他们随机应变的机智与想像力引导到更高的事物上,可以帮助改善世界,使美好思想受到欣赏。」李文和大师终于开口。他接著说,「他们似乎不明白,如果你有对手,那你应该尊崇他,这样不但能满足他……也将了他一军。」
「大师,」一名弟子说,「你为何能接纳所有人,连不入流的人也一视同仁呢?这样好吗?不入流的人难道不会在某些时候伤害到你吗?」
「不会的,孩子,」圣哲说,「有智慧的人不伤害别人,别人也伤不了他。因此,真正的智者能接纳所有人。」
「那么,」那弟子又问,「难道要任不入流的人在智者面前放肆不守规矩,也不阻止他吗?」
「当然不是,」李文和回道,「所有人都应守规知礼,让懂规矩的人该去谴责并教导不懂规矩的人,因为这是他们的职责所在。」
「那如果有人再三打破所有行为端正的规范怎么办,亲爱的大师?」
「如果是这样,那他就不配与智者同席,应被请走。态度和善、行为端正,相处才会和乐;没礼貌只会造成憾事。不过,和乐与憾事要来便来,谁也预防不了;人生就是如此吧。」
「智者与愚者的区别为何,亲爱的大师?」另一名弟子问。
李文和答道:「如果你有足够的智慧,懂得如何把气吹进笛子,那就能产生美妙的旋律。但如果你笨到想对剑柄吹气,那你除了听到呼呼声,什么音乐也没有。
「这就是智慧 之美与愚昧之空的差别。」
这时银莲发问:「要如何将智慧之美形诸言语,造福众生?」
圣哲回道:「乌鸦嘎嘎,驴子咿欧,老鼠吱吱,老虎吼啸,这是牠们唯一让自己被听见的方式,我们也都听得出是哪种动物在说话,因为没有人会搞错狗吠与鸟鸣。但我们绝少知道牠们想表达什么。
「要听出智者话中的智慧之美,你需要更大的智慧;智慧不足的人,哪能完整领会智者善言中的意思呢?因为在智者的话背后,有著意在言外的更大智慧。
「言语是用来表达意念的,但一旦懂了那意念,人就会忘了言语。因此,智者并不关心表达智慧的言语美不美——他只关心完美的意念蕴含的智慧。」
「亲爱的大师,」赖葆问,「可以请您对大家再解释一遍,器量大小之间的区别吗?弟子相信我们的新朋友可能有兴趣听。」
圣哲回道:「要做到真正的宽宏大量需要很高的天分,要以坚定的智慧拿捏,以宽厚的心胸包容,以亲切的态度抚慰……永远要带著智慧的笑容施予!
「器量狭小的人则是妄自尊大、诡计多端、低劣狡诈的化身,而由于精神贫瘠,他还以为上述种种只是为了保护自己。」
「那么,」另一名弟子问,「人类生死的主要法则为何,亲爱的大师?」
李文和回道:「有光和物质,才有阴影;同理,有灵魂的光与人体的物质,才会有人:万物各有其角色。
「而当人的影子(肉体)在死亡的黑夜中消逝,那影子会落入下界,灵魂之光则升入上界。灵魂之光是永恒的,影子则否。
「虽然没有光就没有阴影,但光却不靠阴影存在。」
「大师的话,」一位弟子开口,「和那两个争得面红耳赤的长舌男说的话多不一样啊。这两人真是浪费我们的时间。」
「不,孩子,」圣哲回道,「时间就像巨大未知的元素,和空间一样。这两者可能就是伟大而神秘的第六、七元素,在久远的数百万年后,人类仍将无法了解这两者,我们迄今仅能了解四个元素,第五元素称为以太——才刚开始出现在人类思维的边缘;但人类是否能完整了解其深刻的意义,就是另一回事了。
「时间永远是固定的,亘古不变!把时间想成可以前后流动,或可能『浪费』,就和把空间想成有不同维度一样大错特错。所有物质都是在空间与时间中移动,而人眼永远看不见两者。因此,我再说一遍:空间没有维度,时间也不会流动。甚至把『永恒』这个词与时间关联也是错的;因为这暗示著有某条原则与流动时间有关,而原则就代表著有开始与结束。依据这种思维,『永恒』一定是在某一刻开始作为原则;但就像人类梦想的一切都会消逝,原则也一定会消磨殆尽,化为乌有。时间与空间为了要能存在——就无法以人类所想像的方式存在,或像人们想像水、土、火、风那样存在。如果人类能真正知道(以其人类的尘世形体,运用著其尘世智力)时间与空间的真正本性(两者虽然或许是元素,但并不『存 在』〔exist〕),那人类就能和遍一至高神、遍一生命,亦即一切之『有』及『似有实无』的神圣源头平起平坐;由此,他的智慧将远远超过天上之主们——即造物者们——本身。
「我们来问自己几个问题:
「『形体』存在吗?不,那是幻觉。」
「『光』存在吗?不,不是以我们知晓的方式存在;暗亦然。」
「『神』存在吗?不,不是以人想像中的样貌存在;因为他——或它——是不可知的。因此,他对人类而言没有『存在』(Being);因为『存在』意谓著有位格,有开始与结束。但神、光、暗、空间或时间,都没有这些东西。」
「那究竟什么才真正存在?亲爱的大师?」银莲问。
「所有出现的事物,都非「如是」,孩子;唯有「那个」,不存在于人类对于神、时间、空间等观念中的事物,才是真确且实在的。「
「那么,」银莲问道,「存在于人类思维之外的一切,是确实存在著的吗?亲爱的大师。」
「不,不存在,事实上,它的存在会使它成为幻觉。」
「我们要如何理解这点,亲爱的圣哲?」
「这是不可理解的;你理解它的那一刻,它就不再『如是』了。」
「我们以思维去理解它的时候,它就不再『如是』了吗,亲爱的大师?」
「是的。」
「人等同于神吗?虽然人的完美程度较神低阶得多。」
「是的。」
「神思考吗?」
「是的,造物者们也思考。」
「那么,既然人在某种意义上等同于众神或造物主们,人也思考吗?」
「是的。」
「那么——如果神,或诸神与人皆思考(他们彼此类同),那么为何人的思维否定一切,诸神的思想却非如此?」
「诸神与人的思维都是幻觉:一旦幻觉仿佛有了形体,最后就必须消逝,不再有任何进一步的存在。」
「不过,亲爱的大师,神之下的宇宙被称为永恒;且我们也被教导说人的灵魂是神的一部分,所以也是永恒的。」
「孩子,你说的千真万确,但这又把我们带回了最初的论点。永恒、神、空间或时间(人的灵魂亦然)都不是以人类想像的方式存在;因为所谓存在、时间、空间、神、永恒,都必须有一个起点才能显化——于是也就有了终点,非如此不可。基于这个原因,它们并非人所以为的样子,绝非如此!我再重复一遍:人在思考、形象化、想像这些不可测度的奥妙状态时,他同时创造也破坏了它们;诸神运用想像力或创造力时也是如此。」
「那么,」银莲问,「我们该相信什么——如果神、永恒、存在、空间、时间都不存在的话?」
「亲爱的女儿,我们得相信并知道,我们有遍一之源、遍一生命,或称隐藏不可知的遍一最高神;虽然它没有存在。一切都由它而生,又不对它有所减损,当存在物与拥有存在的幻觉了结,一切也都回归于它,但也不对它有所增加。这就是遍一真理,再无其他真理了。不过,在 那不可思议的非存在与非存有中,蕴含著一种无法言喻的荣耀,让人类真正等同于遍一神,或遍一生命,如果他的心灵能契合于神圣状态并彻底理解的话。
「刚才有位弟子说,那两人逗趣但无意义的争论是『浪费我们的时间』,这在某种程度上就说明了我的意思;单是为了这点,我就会允许他们继续争论。人人都会在心智中建造一幅关于对方心境与存在的图像。双方都是错的,因为他们想像中的对方根本不『存在』。因此,他们想像中的对方,就和他们想像任何其他存在一样,以尘世肉眼或心智看见的无一有真实的存在。他们一创造出对方的那些身心特质时,这些特质就注定会消逝,不再存在;因为这些特质仅存在于他们的想像中。神圣造物者们的宏大想像也是如此,透过大自然之镜映像在人的心智。这是相同的想象力,但它在一个无限高的阶层上,因而影响似乎是永恒的;不过,这仍是一种想像,或说是来自隐藏的逻各斯(Logos,它是至高而不可知之神的最初散发物)之心智的创造想像,与来自光之子们 ( 隐藏逻各斯的自我诞生后代 ) 心智的创造想像。他们是他的总督们,名为造物者们,且这些生命之主们的想像形象,基于所有物质事物和存在的原型,这些原型「存在于」高等世界或层面的光中。这些创造物是通过人类的想象力(以及一切有感知生物某种程度也有)而赋予了想象的存在,人类可以把自己相信在大自然中所观察到的东西, 通过自己的心智维反映回去。借由这种想像的存在,他为这些幻影(因为它们纯粹是对诸神的想像,所以仅是幻影,无论如何必会在某个时候可感知地化为乌有)增添了预定的命运,人类便是如此协助使这些幻影注定像空中楼阁般消逝——这是他注定要做的。
「物理学教导我们,万物皆是依据自然法则存在;现在你更能了解这句话的真义了,不过说这句话的人,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。这些人永远如此!
「也要记住,当人或任何其他存在反映著诸神的思想时,只包括内在演化状态所允许并与之契合的思想。最低演化者仅能在梦中反映与之同类的形象与成像︰演化程度稍高者或许能反映大自然的某些物质方面,吸引其动物本能与需要;以此类推……只有演化程度最高的人,才能反映出诸神本身几乎完全崇高想法。
「举例来说,当这样的人思考各大元素时,所依照普通人理解或似乎仅知悉一部分,可能会得到以下结论:
「水……是高等心灵与高等情绪的负极精神之体现。
「土……是低等心灵与肉身感官的阴影物质之体现与演化。
「火……是前两者赋予生命的正极原则。
「空气……是前三者的维系原则。
「以太……是所有物体在其中浮升并存在的原则(或元素)。以太也许是诸神与人之灵魂的无实体基质。
「时间 ...... 环绕并牢牢地握住了持续时间的错觉,并弥漫在精神与物质(两者为同一)的表象循环之中,但也允许它所围绕并弥漫的一切拥有完全的自由,且并通过波动或振动的方式穿越其中,尽管它本身不受运动的限制。
「空间……是隐藏之神的身体(不过仍是无身体的),体现它所有不可思议的宏伟与庄严。
「七大元素以及万有(THE ALL),全是透过不可知的「全父—全母」之精神(人类灵魂的真正源头)所交织和驱动的,这是诸神与人皆无法理解的崇高圣灵;若将它们概念化,就会给它们形状与外貌,且于是有了实质——但『它』并没有;如果它有,那它会死去且受任何变化影响……但那是不可能的。
「人或许能以这样的方式来反映造物者们的思想,但这类思想仍是映像,无论其层面如何崇高;且虽然它们看似存在,但其实并非如此!若是真实存在,那就不会出现!
「请透过自己的冥想,运用上述概念或法则来理解空间、时间、永恒、存在、神,或许能帮助妳了解我所要传达的事。」
「不过,」银莲叹息道,「我们似乎很真实啊!」
「把重点放在『似乎』而不是『很』上面,妳就会更接近真理了,孩子。」大师微笑道。
夜莺全心听著李文和说话,这时怯生生地开口:「大师告诉我们的,说明了我常在夜里看见的飞翔『心像之鸟』。牠们飞入空中,银色的身子消逝于月光下,同时吟唱著美妙无比的旋律。牠们的身影完全消失时,夜的蓝翼便会收拢——一切便归于宁静。」
「只有真正的诗人与神秘学者看得见这些鸟,」李文和说,「因为牠们是他自身心智投射的粒子,是从他的想像中成形的。」
「此外,」夜莺接著说,「所有行星与星辰皆是神的想像力之鸟!它们飞翔于夜空,鸣唱天上层面之乐……直到最后也消失于更大的月中,时间与空间的宇宙包围著沉睡的万物,双翼保护著那个……过去不存在……但如今已转化为圣福的事物。」
「由此,」大师说,「光之天鹅降临,盘旋在天使选中的启蒙者心智上。」
一片深深的沉默,笼罩著黄玫厅……